第七节(1 / 2)

茅盾著 2800 字 2021-07-02

第二天,静女士直到十点多钟方才起来。昨夜的事,像一场好梦,虽有不尽的余味,然而模模胡胡地总记不清晰。她记得自己像酒醉般的昏昏沉沉过了一夜,平日怕想起的事,昨晚上是身不由己地做了。完全是被动么?静凭良心说quot不是的。quot现在细想起来,不忍峻拒抱素的要求,固然也是原因之一,但一大半还是由于本能的驱使,和好奇心的催迫。因为自觉并非被动,这位骄狷的小姐虽然不愿人家知道此事,而主观上倒也心安理得。

但是现在被剩下在这里,空虚的悲哀却又包围了她。确不是寂寞,而是空虚的悲哀,正像小孩子在既得了所要的物件以后,便发见了quot原来不过如此quot,转又觉得无聊了。人类本来是奇怪的动物。quot希望quot时时刺激它向前,但当quot希望quot转成了quot事实quot而且过去以后,也就觉得平淡无奇;特别是那些快乐的希望,总不叫人满意,承认是恰如预期的。

现在静女士坐在书桌前,左手支颐,惘然默念。生理上的疲乏,又加强了她的无聊。太阳光射在她身上,她觉得烦躁;移坐在墙角的藤榻上,她又嫌阴森了。坐着腰酸,躺在床上罢,又似乎脑壳发胀。她不住地在房中蹀躞。出外走走罢?一个人又有什么趣味呢?横冲直撞的车子,寻仇似的路人的推挤,本来是她最厌恶的。

nt在家里,这种天气便是最好玩的。quot静不自觉地说了这一句话。家乡的景物立刻浮现到她的疲倦的眼前;绿褥般的秧田,一方一方地铺在波浪形起伏的山间,山腰旺开的映山红像火一般,正合着乡谣所说的quot红锦褥,红绫被quot。和风一递一递地送来了水车的刮刮的繁音和断续的秧歌。向晚时,村前的溪边,总有一二头黄牛驯善地站在那里喝水,放牛的村童就在溪畔大榆树下斗纸牌,直到家里人高声寻唤了两三次,方才牵了牛懒懒地回去。梅子已经很大了,母亲总有一二天忙着把青梅用盐水渍过,再晒干了用糖来饯——这是静最爱吃的消闲品。呵!可爱的故乡!虽则静十分讨厌那些乡邻和亲戚见着她和母亲时,总是啧啧地说quot静姑益发标致了!怎么还没有定个婆家?山后王家二官人今年刚好二十岁,模样儿真好……quot她又讨厌家乡的固陋鄙塞和死一般的静止。然而故乡终究是可爱的故乡,那边的人都有一颗质朴的赤热的心。

一片幻景展开来了。静恍惚已经在故乡。她坐在门前大榆树根旁的那块光石头上面——正像七八年前光景——看一本新出版的杂志。母亲从门内出来,抱素后随;老黄狗阿金的儿子小花像翊卫似的在女主人身边绕走,摇着它的小尾巴,看住了女主人的面孔,仿佛说quot我已经懂得事了!quot母亲唇上,挂着一个照常的慈祥的微笑。

幻想中的静的脸上也透出一个甜蜜的微笑,但quot现实quot随即推开了幻想的锦幛,重复抓住了它的牺牲者。静女士喟然送别刚消失的幻象,依旧是万分无聊。幻想和一切兴奋剂一样,当时固然给你暂时的麻醉,但过后却要你偿还加倍的惆怅。

静坐到书桌前,提起笔来,想记下一些感想,刚写了十几个字,觉得不对,又抹去了。她乱翻着书本子,想找一篇平日心爱的文章来读,但看了两三行,便又丢开了。桌面实在乱的不像样,她下意识地拿起书本子,纸片,文具,想整理一下,忽然触着了一本面生的小小的皮面记事册,封面上粘着一条长方的纸,题着一句克鲁泡特金的话

无论何时代,改革家和革命家中间,一定有一些安那其主义者在。

《近代科学与安那其主义》

静知道这小册子是抱素的,不知什么时候放在桌上,忘却带走了。她随手翻了一翻,扑索索地掉下几张纸片来。一帧女子的照相,首先触着眼睛,上面还写着字道quot赠给亲爱的